第十一回 兒孫棄骸骨僮僕奔喪

詩云:古雲有子萬事足,多少煢民怨孤獨。

常見人生忤逆兒,又言無子翻為福。

有子無兒總莫嗟,黃金不盡便傳家。

床頭有谷人爭哭,俗語從來說不差。

話說世間子嗣一節,是人生第一樁大事。祖宗血食要他綿,自己終身要他養, 一生掙來的家業要他承守。這三件事,本是一樣要緊的,但照世情看起來,為父為 子的心上,各有一番輕重。父親望子之心,前面兩樁極重,後面一件甚輕;兒子望 父之心,前面兩件還輕,後面一樁極重。若有了家業,無論親生之子生前奉事慇勤, 死後追思哀切,就是別人的骨血承繼來的,也都看銀子面上,生前一樣溫衾扇枕, 死後一般戴孝披麻,卻像人的兒子盡可以不必親生;若還家業凋零,老景蕭索,無 論螟蛉之子孝意不誠,喪容欠戚,就是自己的骨髓流出來結成的血塊,也都冷面承 歡,愁容進食,及至送終之際,減其衣衾,薄其棺槨,道他原不曾有家業遺下來, 不干我為子之事。待自己生身的尚且如此,待父母生身的一發可知。就逢時遇節, 勉強祭奠一番,也與呼蹴之食無異,祖宗未必肯享。這等說來,豈不是三事之中, 只有家業最重?當初有兩個老者,是自幼結拜的弟兄,一個有二子,一個無嗣。有 子的要把家業盡數分與兒子,待他輪流供膳;無嗣的勸他留住一分自己養老,省得 在兒子項下取氣,凡事不能自由。

有子的不但不聽,還笑他心性刻薄,以不肖待人,怪不得難為子息,竟把家業 分拆開了,要做個自在之人。不想兩位令郎都不孝,一味要做人家,不顧爺娘死活, 成年不動酒,論月不開葷,那老兒不上幾月,熬得骨瘦如柴。

一日在路上撞著無嗣的,無嗣的問道:「一向不見,為何這等清減了?」有子 的道:「只因不聽你藥石之言,以致如此。」就把兒子鄙吝、捨不得奉養的話告訴 一遍。無嗣的歎息幾聲,想了一會道:「令郎肯作家也是好事,只是古語云:」五 十非肉不飽。『你這樣年紀,如何斷得肉食?我近日承繼了兩個小兒,倒還孝順, 酒肉魚鯗擁在面前,只愁沒有兩張嘴、兩個肚。你不如隨我回去,同住幾日,開開 葷了回去何如?「有子的熬煉不過,顧不得羞恥,果然跟他回去。無嗣的道:」今 日是大小兒供給,且看他的飲饌何如?「少頃,只見美味盈前,異香撲鼻,有子的 與他豪飲大嚼,吃了一頓,抵足睡了。次日起來道:」今日輪著二房供膳,且看比 大房豐儉何如?「少刻,又見佳酥美饌,不住地搬運出來,取之無窮,食之不竭。

一連過了幾日,有子的對無嗣的歎息道:「兒子只論孝不孝,哪論親不親?我 親生的那般忤逆,反不如你承繼的這等孝順,只是小弟來了兩日,再不見令郎走出 來,不知是怎生兩個相貌,都一般有這樣的孝心,可好請出來一見?」無嗣的道: 「要見不難,待我喚他們出來就是。」就向左邊喚道:「請大官人出來。」伸手在 左邊袋裡摸出一個銀包,放在桌上。又向右邊喚道:「請二官人出來。」伸手又在 右邊袋裡摸出一個銀包,放在桌上。對有子的指著道:「這就是兩個小兒,老兄請 看。」有子的大驚道:「這是兩包銀子,怎麼說是令郎?」無嗣的道:「銀子就是 兒子了,天下的兒子哪裡還有孝順似他的?要酒就是酒,要肉就是肉,不用心焦, 不消催促,何等體心。他是我骨頭上掙出來的,也只當自家骨血,當初原教他同家 過活,不忍分居,只因你那一日分家,我勸你留一分養老,你不肯聽,我回來也把 他分做兩處,一個居左,一個居右,也教他們輪流供膳,且看是你家的孝順,我家 的孝順?不想他們還替我爭氣,不曾把我熬瘦了,到如今還許多請人相陪,豈不是 古今來第一個養志的孝子?不枉我當初苦掙他一常」說完,依舊塞進兩邊袋裡去了。 那有子的聽了這些話,不覺兩淚交流,無言可答。後來無子的憐他老苦,時常請他 吃些肥食,滋補頤養,才得盡其天年。

看官,照這樁事論起來,有家業分與兒子的,尚且不得他孝養之力,那白手傳 家、空囊授子的,一發不消說了,雖然如此,這還是入世不深,只知其一,不知其 二的話。若照情理細看起來,貧窮之輩,囊無蓄貫,倉少餘糧,做一日吃一日的人 家,生出來的兒子,倒還有些孝意。為什麼緣故?只因他無家可傳,無業可受,那 負米養親、采菽供膳之事,是自小做慣的,也就習以為常,不自知其為孝,所以倒 有暗合道理的去處,偏是富貴人家兒子,吃慣用慣,卻像田地金銀是他前世帶來的, 不關父母之事,略分少些,就要怨恨,竟像刻剝了他己財一般。

若稍稍為父母吃些辛苦,就道是盡瘁竭力,從來未有之孝了,哪裡曉得當初曾、 閔、大舜,還比他辛苦幾分。所以人的孝心,大半喪於膏粱紈?F ,不可把金銀產 業當做傳家之寶,既為兒孫做馬牛,還替他開個仇恨爺娘之釁。我如今說個爭財背 本之人,以為逆子貪夫之戒。

明朝萬曆年間,福建泉州府同安縣,有個百姓,叫做單龍溪,以經商為業。他 不販別的貨物,單在本處收荔枝圓眼,到蘇杭發賣。長子單金早喪,遺腹生下一孫, 就叫做遺生。次子單玉,是中年所得,與遺生雖是叔侄,年相上下,卻如兄弟一般。 兩個同學讀書,不管生意之事。家中有個義男,叫做百順,寫得一筆好字,打得一 手好算,龍溪見他聰明,時常帶在身邊服事,又相幫做生意。百順走過一兩遭,就 與老江湖一般慣熟。

為人又信實,說一是一,說二是二,所以行家店戶,沒有一個不抬舉他。龍溪 不在面前,一般與他同起同坐。又替他取個表字,叫做順之。做到後來,反厭龍溪 古板,喜他活動。龍溪脫不去的貨,他脫得去;龍溪討不起的帳,他討得起。龍溪 見他結得人緣,就把脫貨討帳之事,索性教他經手,自己只管總數。

就有人在背後勸百順,教他聚些銀子,贖身出去自做人家。

百順回他道:「我前世欠人之債,所以今世為人之奴,拚得替他勞碌一生,償 還清了,來世才得出頭;若還鬼頭鬼腦偷他的財物,贖身出去自做人家,是債上加 債了,哪一世還得清潔?

或者家主嚴厲,自己苦不過,要想脫身,也還有些道理;我家主僕猶如父子一 般,他不曾以寇仇對待我,我怎忍以土芥視他?「那勸的人聽了,反覺得自家不是, 一發敬重他。

卻說龍溪年近六旬,妻已物故,自知風燭草霜,將來日子有限,欲待丟了生意 不做,又怕帳目難討,只得把本錢收起三分之二,瞞了家人掘個地窖,埋在土中, 要待單玉與遺生略知世務,就取出來分與他。只將一分客本販貨往來,答應主顧, 要漸漸刮起陳帳,回家養老。誰想經紀鋪戶規矩做定了,畢竟要一帳搭一帳,後貨 到了,前帳才還,後貨不到,前帳只管扣住,龍溪的生意再歇不得手。他平日待百 順的情分與親子無異,一樣穿衣,一般吃飯,見他有些病痛,恨不得把身子替他。 只想到銀子上面,就要分個彼此,子孫畢竟是子孫,奴僕畢竟是奴僕。心上思量道 :「我的生意一向是他經手,倘若我早晚之間有些不測,那人頭上的帳目總在他手 裡,萬一收了去,在我兒孫面前多的說少,有的說無,教他哪裡去查帳?不如趁我 生前把兒孫領出來,認一認主顧,省得我死之後,眾人不相識,就有銀子也不肯還 他。」算計定了,到第二次回家,收完了貨,就吩咐百順道:「一向的生意都是你 跟去做,把兩個小官人倒弄得游手靠閒,將來書讀不成,反誤他終身之事。我這番 留你在家,教他們跟我出去,也受些出路的風霜,為客的辛苦,知道錢財難趁,後 來好做人家。」百順道:「老爹的話極說得是,只怕你老人家路上沒人服事,起倒 不便。兩位小官人不曾出門得慣,船車上擔干受系,反要費你的心。」龍溪道: 「也說不得,且等他走上一兩遭再做區處。」卻說單玉與遺生聽見教他丟了書本, 去做生意,喜之不勝。

只道做客的人,終日在外面遊山玩水,風花雪月,不知如何受用,哪裡曉得穿 著草鞋遊山,背著被囊玩水,也不見有什麼山水之樂。至於客路上的風花雪月,與 家中大不相同,兩處的天公竟是相反的。家中是解慍之風,兆瑞之雪,娛目之花, 賞心之月;客路上是刺骨之風,僵體之雪,斷腸之花,傷心之月。二人跟了出門, 耐不過奔馳勞碌,一個埋怨阿父,一個嗟悵阿祖,道:「不好好在家快活,為什麼 領人出來,受這樣苦?」及至到了地頭,兩個水土不服,又一齊生起病來,這個要 湯,那個要藥,把個六十多歲的老人家磨得頭光腳腫,方才曉得百順的話句句是金 石之言,懊悔不曾聽得。伏事得兩人病痊,到各店去發貨,誰想人都嫌貨不好,一 箱也不要,只得折了許多本錢,濫賤的攛去。要討起前帳回家,怎奈經紀鋪行都回 道:「經手的不來,不好付得。」單玉、遺生與他爭論,眾人見他大模大樣,一發 不理,大家相約定了,分文不付。龍溪是年老之人,已被一子一孫磨得七死八活, 如今再受些氣惱,分明是雪上加霜,哪裡撐持得住?一病著床,再醫不起。自己知 道不濟事了,就對單玉、遺生道:「我雖然死在異鄉,有你們在此收殮,也只當死 在家裡一般。我死之後,你可將前日賣貨的銀子裝我骸骨回去。這邊的帳目料想你 們討不起,不要與人啕氣,回去叫百順來討,他也有些良心,料不致全然干沒。我 還有一句話,論理不該就講,只恐怕臨危之際說不出來,誤了大事,只得講在你們 肚裡。我有銀子若干,盛做幾壇,埋在某處地下,你們回去可掘起來均分,或是買 田,或是做生意,切不可將來浪費。」說完,就教買棺木,辦衣衾,只等無常一到, 即便收殮。

卻說單玉、遺生見他說出這宗銀子埋在家中,兩人心上如同火發,巴不得乃祖 乃父早些斷氣,收拾完了,好回去掘來使用。誰想垂老之病,猶如將滅之燈,乍暗 乍明,不肯就息。二人度日如年,好生難過。

一日遺生出去討帳,到晚不見回來,龍溪央人各處尋覓不見蹤影。誰想他要銀 子心慌,等不得乃祖畢命,又怕阿叔一同回去,以大欺小,分不均勻,故此瞞了阿 叔,背了乃祖,做個高才捷足之人,預先趕回去掘藏了。龍溪不曾設身處地,哪裡 疑心到此?單玉是同事之人,曉得其中訣竅,遺生未去之先,他早有此意,只因意 思不決,遲了一兩天,所以被人佔了先著。

心上思量道:「他既然瞞我回去,自然不顧道理,一總都要掘去了,哪裡還留 一半與我?我明日回去取討,他也未必肯還,要打官司,又沒憑據,難道孫子得了 祖財,兒子反立在空地不成?如今父親的衣裳棺諄都已有了,若還斷氣,主人家也 會殯殮,何必定要兒子送終?我若與他說明,他決然不放我走,不如便宜行事罷了。」 算計已定,次日瞞了父親,以尋訪遺生為名,雇了快船,兼程而進地去了。

龍溪見孫子尋不回來,也知道為銀子的緣故,懊悔出言太早,還歎息道:「孫 子比兒子到底隔了一層,情意不相關切,只要銀子,就做出這等事來。還虧得我帶 個兒子在身邊,不然骸骨都沒人收拾了。可見天下孝子易求,慈孫難得。」誰想到 第二日,連兒子也不見了,方才知道不但慈孫難得,並孝子也不易求,只有錢財是 嫡親父祖,就埋在土中,還要急急趕回去掘他起來。生身的父祖,到臨終沒有出息, 竟與路人一般,就死在旦夕,也等不得收殮過了帶他回去。財之有用,亦至於此; 財之為害,亦至於此。歎息了一回,不覺放聲大哭。又思量若帶百順出來,豈有此 事?自古道:「國難見忠臣。」不到今日,如何見他好處?怎得他飛到面前,待我 告訴一番,死也瞑目。

卻說百順自從家主去後,甚不放心,終日求籤問卜,只怕高年之人,外面有些 長短。一日忽見遺生走到,連忙問道:「老爺一向身體何如?如今在哪裡?為什麼 不一齊回來,你一個先到?」遺生回道:「病在外面,十分危篤,如今死了也不可 知。」百順大驚道:「既然病重,你為何不在那邊料理後事,反跑了回來?」遺生 只道回家有事,不說起藏的緣故。百順見他舉止乖張,言語錯亂,心上十分驚疑。 思想家主病在異鄉,若果然不保,身邊只有一個兒子,又且少不更事,教他如何料 理得來?正要趕去相幫,不想到了次日,連那少不更事的也回來了。百順見他慌慌 張張,如有所失,心上一發驚疑,問他緣故,並不答應,直到尋不見銀子,與遺生 爭鬧起來,才曉得是掘藏的緣故。百順急了,也不通知二人,收拾行囊竟走。不數 日趕到地頭,喜得龍溪還不曾死,正在懨懨待斃之時,忽見親人走到,悲中生喜, 喜處生悲,少不得主僕二人各有一番疼熱的話。

次日龍溪把行家鋪戶一齊請到面前,將忤逆子孫貪財背本,先後逃歸與義男聞 信、千里奔喪的話告訴一遍。又對眾人道:「我舍下的傢俬與這邊的帳目,約來共 有若干,都虧這個得力義子幫我掙來的,如今被那禽獸之子、狼虎之孫得了三分之 二,只當被強盜劫去一般,料想追不轉了。這一份雖在帳上,料諸公決不相虧。我 如今寫張遺囑下來,煩諸公做個見證,分與這個孝順的義子。我死之後,教他在這 裡自做人家,不可使他回去。我的骸骨也不必裝載還鄉,就葬在這邊,待他不時祭 掃,省得靠了不孝子孫,反要做無祀之鬼。倘若那兩個逆種尋到這邊來與他說話, 煩諸公執了我的遺囑,送他到官,追究今日背祖棄父、死不奔喪之罪。說便是這等 說,只怕我到陰間,也就有個報應,不到尋來的地步。」說完,眾人齊聲讚道: 「正該如此。」百順跪下嗑頭,力辭不可,說:「百順是老爺的奴僕,就粉身為主, 也是該當,這些小勤勞,何足掛齒。若還老爺這等溺愛起來,是開幼主懲僕之端, 貽百順叛主之罪,不是愛百順,反是害百順了,如何使得?」龍溪不聽,勉強掙扎 起來,只是要寫。

眾人同聲相和道:「幼主擺佈你,我們自有公道。」一面說,一面取紙的取紙, 磨墨的磨墨,擺在龍溪面前。龍溪雖是垂死之人,當不得感激百順的心堅,憤恨子 孫的念切,提起筆來,精神勃勃,竟像無病的一般,寫了一大幅。前面半篇說子孫 不孝,竟是討逆鋤凶的檄文,後面半篇贊百順盡忠,竟是義士忠臣的論斷。寫完, 又求眾人用了花押,方才遞與百順。百順怕病中之人,違拗不得,只得權且受了, 嗑頭謝恩。

卻也古怪,龍溪與百順想是前生父子,夙世君臣,在生不能相離,臨死也該見 面。百順未到之先,淹淹纏纏,再不見死,等他走到,說過一番永訣的話,遺囑才 寫得完,等不得睡倒,就絕命了。百順號天痛哭,幾不欲生,將辦下的衣衾棺槨殯 殮過了,自己戴孝披麻,寢苫枕塊,與親子一般,開喪受吊。七七已完,就往各家 討帳,準備要裝喪回去。眾人都不肯道:「你家主臨終之命不可不遵,若還在此做 人家,我們的帳目一一還清,待你好做生意;若要裝喪回去,把銀子送與禽獸狼虎, 不但我們不服,連你亡主也不甘心。況且那樣凶人,豈可與他相處?待生身的父祖 尚且如此,何況手下之人?你若回去跟他,將來不是餓死,就是打死,斷不可錯了 主意。」百順見眾人的話來得激切,若還不依,銀子決難到手,只得當面應承道: 「蒙諸公好意為我,我怎敢不知自愛?但求把帳目賜還,待我置些田地,買所住宅, 娶房家小在此過活,求諸公青目就是。」

眾人見他依允,就把一應欠帳如數還清。

百順討足之後,就備了幾席酒,把眾人一齊請來,拜了四拜,謝他一向抬舉照 顧之情,然後開言道:「小人奉家主遺言,蒙諸公盛意,教我不要還鄉,在此成家 立業,這是恩主愛惜之心,諸公憐憫之意,小人極該仰承;只是仔細籌度起來,畢 竟有些礙理。從古以來,只有子承父業,哪有僕受主財?我如今若不裝喪回去,把 客本交還幼主,不但明中犯了叛主之條,就是暗中也犯了昧心之忌,有幾個受了不 義之財,能夠安然受享的?我如今拜別諸公,要扶靈樞回去了。」眾人知道勸不住, 只得替他躊躇道:「你既然立心要做義僕,我們也不好勉強留你,只是你那兩個幼 主,未必像阿父,能以恩義待人。據我們前日看來,卻是兩個凶相,你雖然忠心赤 膽地為他,他未必推心置腹地信你。他父親生前貨物是你放,死後帳目是你收,萬 一你回去之後,他倒疑你有私,要恩將仇報起來,如何了得?

你的本心只有我們知道,你那邊有起事來,我們遠水救不得近火。你如今回去, 銀子便交付與他,那張遺囑,切記要藏好,不可被他看見,搶奪了去。他若難為你 起來,你還有個憑據,好到官去抵敵他。「百順聽到此處,不覺改顏變色,合起掌 來唸一聲」阿彌陀佛「道:」諸公講的什麼話,自古道:「君欲臣死,臣不得不死 ;父欲子亡,子不得不亡。『豈有做奴僕之人與家主相抗之理?說到此處,也覺得 罪過。那遺囑上的言語,是家主憤怒頭上偶然發洩出來的,若還此時不死,連他自 己也要懊悔起來,何況子孫看了,不說他反常背理,倒置尊卑?我此番若帶回去, 使幼主知道,教他何以為情?若使為子者怨父,為孫者恨祖,是我傷殘他的骨肉, 攪亂他的倫理,主人生前以恩結我,我反以仇報他了,如何使得?我不如當諸公面 前毀了這張遺囑,省得貽悔於將來。」說完,取出遺囑捏在手中,對靈柩拜了四拜, 點起火來燒化了。四座之中,人人歎服,個個稱奇,道他是僮僕中的聖人,可惜不 曾做官做吏,若受朝廷一命之榮,自然是個托孤寄命之臣了。

百順別了眾人,雇下船隻,將旅櫬裝載還鄉,一路燒錢化紙,招魂引魄,自不 必說。一日到了同安,將靈柩停在城外,自己回去,請幼主出來迎喪。不想走進大 門,家中煙消火滅,冷氣侵人,只見兩個幼主母,不見了兩位幼主人。問到哪裡去 了?單玉、遺生的妻子放聲大哭,並不回言。直待哭完了,方才述其緣故。原來遺 生得了銀子,不肯分與單玉,二人終日相打,遺生把單玉致命處傷了一下,登時嘔 血而死。地方報官,知縣把遺生定了死罪,原該秋後處決,只因牢獄之中時疫大作, 遺生入監不上一月,暴病而死。當初掘起的財物都被官司用盡,兩口屍骸雖經收殮, 未曾殯葬。百順聽了,捶胸跌足,慟痛一場,只得尋了吉地,將單玉、遺生?o 葬 龍溪左右。

一夜百順夢見龍溪對他大怒道:「你是明理之人,為何做出背理之事?那兩個 逆種是我的仇人,為何把他葬在面前,終日使我動氣?若不移他開去,我寧可往別 處避他!」百順醒來,知道他父子之仇,到了陰間還不曾消釋,只得另尋一地,將 單玉、遺生遷葬一處。

    一夜又夢見遺生對他哀求道:「叔叔生前是我打死,如今葬在一處,時刻與我
為仇,求你另尋一處,把我移去避他。」

    百順醒來,懊悔自己不是,父子之仇尚然不解,何況叔侄?既然得了前夢,就
不該使他合塋,只得又尋一地,把遺生移去葬了,三處的陰魂才得安妥。

    單玉、遺生的妻子年紀幼小,夫死之後,各人都要改嫁,百順因她無子,也不
好勸她守節,只得各尋一份人家,送她去了。

龍溪沒有親房,百順不忍家主絕嗣,就刻個「先考龍溪公」的神主,供奉在家, 祭祀之時,自稱不孝繼男百順,逢時掃墓,遇忌修齋,追遠之誠,比親生之子更加 一倍。後來家業興隆,子孫繁衍,衣冠累世不絕,這是他盛德之報。

我道單百順所行之事,當與嘉靖年間之徐阿寄一樣流芳。

單龍溪所生之子,當與春秋齊桓公之五子一般遺臭。阿寄輔佐主母,撫養孤兒, 辛苦一生,替她掙成家業,臨死之際,搜他私蓄,沒有分文,其事載於《警世通言 》。齊桓公卒於宮中,五公子爭嗣父位,各相攻伐,桓公的屍骸停在床上六十七日, 不能殯殮,屍蟲出於戶外,其事載於《通鑒》。這四樁事,卻好是天生的對偶。可 見奴僕好的,也當得子孫;子孫不好的,尚不如奴僕。凡為子孫者,看了這回小說, 都要激發孝心,道為奴僕的尚且如此,豈可人而不如奴僕乎?有家業傳與子孫,子 孫未必盡孝;沒家業傳與子孫,子孫未必不孝。凡為父祖者,看了這回小說,都要 冷淡財心,道他們因有家業,所以如此,為人何必苦掙家業?這等看來,小說就不 是無用之書了。若有貪財好利的子孫,問捨求田的父祖,不緣作者之心,怪我造此 不情之言,離間人家骨肉者,請述《孟子》二句回覆他道:「知我者其惟《春秋》 乎?罪我者其惟《春秋》乎?」

「評」

看了百順之事,竟不敢罵人奴才,恐有如百順者在其中也;看了單玉、遺生之 事,竟不願多生子孫,恐有如單玉、遺生者在其中也。然而作小說者,非有意重奴 僕、輕子孫,蓋亦猶《春秋》之法,夷狄進於中國,則中國之;中國入於夷狄,則 夷狄之。知《春秋》褒夷狄之心,則知稗官重奴僕之意矣。

第十二回 妻妾抱琵琶梅香守節

詞云:妻妾眼前花,死後冤家。尋常說起抱琵琶,怒氣直衝霄漢上,切齒磋牙。 及至戴喪?p ,別長情芽,個中心緒亂如麻。學抱琵琶猶恨晚,尚不如她。

這一首《浪淘沙》詞,乃說世間的寡婦,改醮者多,終節者少。凡為丈夫者, 教訓婦人的話雖要認真,屬望女子之心不須太切。在生之時,自然要著意防閒,不 可使她動一毫邪念。

萬一自己不幸,死在妻妾之前,至臨終永訣之時,倒不妨勸她改嫁。她若是個 貞節的,不但勸她不聽,這番激烈的話,反足以堅其守節之心;若是本心要嫁的, 莫說禮法禁她不住,情意結她不來,就把死去嚇她,道「你若嫁人,我就扯你到陰 間說話」,也知道閻羅王不是你做,「且等我嫁了人,看你扯得去、扯不去?」當 初魏武帝臨終之際,吩咐那些嬪妃,教她分香賣履,消遣時日,省得閒居獨宿,要 起欲心,也可謂會寫遺囑的了。誰想晏駕之後,依舊都做了別人的姬妾。想他當初 吩咐之時,那些婦人到背後去,哪一個不罵他幾聲「阿呆」,說我們六宮之中,若 個個替你守節,只怕京師地面狹窄,起不下這許多節婦牌坊。

若使遺詔上肯附一筆道:「六官嬪御,放歸民間,任從嫁適。」那些女子豈不 分香刻像去屍祝他?賣履為資去祭奠他?

千載以後,還落個英雄曠達之名,省得把「分香賣履」四個字露出一生醜態, 填人笑罵的舌根。所以做丈夫的人,凡到易簀之時,都要把魏武帝做個殷鑒。姬妾 多的,須趁自家眼裡或是贈與貧士,或是嫁與良民,省得她到披麻帶孝時節,把哭 聲做了怨聲;就是沒有姬妾,或者妻子少艾的,也該把幾句曠達之言去激她一激。

激得著的等她自守,當面決不怪我衝撞;激不著的等她自嫁,背後也不罵我 「阿呆」。這是死丈夫待活妻妾的秘訣,列位都要緊記在心。我如今說兩個激不著 的,一個激得著的,做個榜樣。只是激不著的本該應激得著,激得著的盡可以激不 著,於理相反,於情相悖。所以叫做奇聞。

明朝靖歷之間,江西建昌府有個秀士,姓馬字麟如,生來資穎超凡,才思出眾, 又有一副絕美的姿容。那些善風鑒的,都道男子面顏不宜如此嬌媚,將來未必能享 大年。他自己也曉得命理,常說我二十九歲運限難過,若跳得這個關去,就不妨了。

所以功名之念甚輕,子嗣之心極重。正妻羅氏,做親幾年不見生育,就娶個莫 氏為妾。莫氏小羅氏幾歲,兩個的姿容都一般美麗。家中又有個丫鬟,叫做碧蓮, 也有幾分顏色,麟如收做通房。尋常之夜,在妻妾房中宿歇得多,但到行經之後, 三處一般下種。過了七八年,羅氏也不生,碧蓮也不育,只有莫氏生下一子。

生子之年,麟如恰好二十九歲。果然運限不差,生起一場大病,似傷寒非傷寒, 似陰症非陰症,麟如自己也是精於醫道的,竟辨不出是何症候。自己醫治也不好, 請人醫治也不效,一日重似一日,看看要絕命了。就把妻妾通房,都叫來立在面前, 指著兒子問道「我做一世人,只留得這些骨血,你們三個之中哪一個肯替我撫養? 我看你們都不像做寡婦的材料,肯守不肯守,大家不妨直說。若不情願做未亡人, 好待我尋個朋友,把孤兒托付與他,省得做拖油瓶帶到別人家去,被人磨滅死了, 斷我一門宗祀。」羅氏先開口道:「相公說的什麼話?烈女不更二夫,就是沒有兒 子,尚且要立嗣守節,何況有了嫡親骨血,還起別樣的心腸?我與相公是結髮夫妻, 比他們婢妾不同,她們若肯同伴相守,是相公的大幸;若還不願,也不要耽擱了她, 要去只管去。

有我在此撫養,不愁兒子不大,何須尋什麼朋友,托什麼孤兒,惹別人談笑。 「麟如點點頭道:」說得好,這才像個結髮夫妻。「莫氏聽了這些話,心上好生不 平,丈夫不曾喝采得完,她就高聲截住道:」結髮便怎地,不結髮便怎地?大娘也 忒把人看輕了,你不生不育的,尚且肯守,難道我生育過的,反丟了自家骨血,去 跟別人不成?從古來只有守寡的妻妾,哪有守寡的梅香?我們三個之中只有碧蓮去 得。相公若有差池,尋一份人家,打發她去,我們兩個生是馬家人,死是馬家鬼, 沒有第二句說話。相公只管放心。「麟如又點點頭道:」一發說得好,不枉我數年 寵愛。「羅氏莫氏說話之時,碧蓮立在旁邊,只管嘖嘖稱羨。及至說完,也該輪著 她應付幾句,她竟低頭屏氣,寂然無聲。麟如道:」碧蓮為什麼不講,想是果然要 嫁麼?「碧蓮閉著口再不則聲。羅氏道:」你是沒有關係的,要去就說去,難道好 強你守節不成?「碧蓮不得已,才回覆道:」我的話不消自己答應,方才大娘,二 娘都替我說過了,做婢妾的人比結髮夫妻不同,只有守寡的妻妾,沒有守寡的梅香, 若是孤兒沒人照管,要我撫養他成人,替相公延一條血脈,我自然不該去;如今大 娘也要守他,二娘也要守他,他的母親多不過,哪稀罕我這個養娘?若是相公百年 以後沒人替你守節,或者要我做個看家狗,逢時遇節燒一份紙錢與你,我也不該去 ;如今大娘也要守寡,二娘也要守寡,馬家有什麼大風水,一時就出得三個節婦? 如今但憑二位主母,要留我在家服事,我也不想出門;若還愁吃飯的多,要打發我 去,我也不敢賴在家中。

總來做丫鬟的人,沒有什麼關係,失節也無損於己,守節也無益於人,只好聽 其自然罷了。「麟如聽見這些話,雖然說她老實,卻也怪她無情。心上酌量道:」 這三個之中,第一個不把穩的是碧蓮,第一個把穩的是羅氏,莫氏還在穩不穩之間。 碧蓮是個使婢,況且年紀幼小,我活在這邊,她就老了面皮,說出這等無恥的話; 我死之後,還記得什麼恩情?羅氏的年紀長似她們兩個,況且又是正妻,豈有不守 之理?莫氏既生了兒子,要嫁也未必就嫁,畢竟要等兒子離了乳哺,交與大娘方才 去得。

做小的在家守寡,那做大的要嫁也不好嫁得,等得兒子長大,妾要嫁人時節, 她的年紀也大了,顏色也衰了,就沒有必守之心,也成了必守之勢,將來代莫氏撫 孤者,不消說是此人。就是勉莫氏守節者,也未必不是此人。「吩咐過了,只等斷 氣。

誰想淹淹纏纏,只不見死,空了幾時不吃藥,那病反痊可起來,再將養幾時, 公然好了。從此以後與羅氏、莫氏恩愛更甚於初;碧蓮只因幾句本色話,說冷了家 主的心,終日在面前走來走去,眼睛也沒得相她。莫說閒空時節不來耕治荒田。連 那農忙之際,也不見來播種了。

卻說麟如當初自垂髫之年,就入了學,人都以神童目之,道是兩榜中人物。怎 奈他自恃聰明,不肯專心舉業,不但詩詞歌賦件件俱能,就是琴棋書畫的技藝,星 相醫卜的術數,沒有一般不會。別的還博而不精,只有歧黃一道,極肯專心致志。

古語云:秀才行醫,如菜作齏。

麟如是個絕頂聰明的人,又兼各樣方書無所不閱,自然觸類旁通,見一知十。 凡是鄰里鄉黨之中有疑難的病症,醫生醫不好的,請他診一診脈,定一個方,不消 一兩貼藥就醫好了。

只因他精於醫理,弄得自己應接不暇,那些求方問病的,不是朋友,就是親戚, 醫好了病,又沒有謝儀,終日賠工夫看病,賠紙筆寫方,把自家的舉業反荒疏了。

一日宗師歲試,不考難經脈決,出的題目依舊是四書本經,麟如寫慣了藥方, 筆下帶些黃連、苦參之氣,宗師看了,不覺瞑眩起來,竟把他放在末等。麟如前程 考壞,不好見人,心上思量道:「我一向在家被人纏擾不過,不如乘此失意之時, 離了家鄉,竟往別處行道,古人云:」得志則為良相,不得志則為良醫。『有我這 雙國手,何愁不以青囊致富?「算計定了,吩咐羅氏、莫氏說:」我要往遠處行醫, 你們在家苦守,我立定腳跟,就來接你們同去。「羅氏、莫氏道:」這也是個算計。 「就與他收拾行李。麟如只得一個老僕,留在家中給薪水,自己約一個朋友同行。 那朋友姓萬,字子淵,與麟如自小結契,年事相仿,面貌也大同小異,一向從麟如 學醫道的。二人離了建昌,搭江船順流而下,到了揚州,說此處是冠蓋往來之地, 客商聚集之所,借一傳百,易於出名,就在瓊花觀前租間店面,掛了」儒醫馬麟如 「的招牌。不多幾時,就有知府請他看病,知府患的內傷,滿城的人都認做外感, 換一個醫生,發表一次,把知府的元氣消磨殆盡,竟有旦夕之危。麟如走到,只用 一貼清理的藥,以後就補元氣,不上數帖,知府病勢退完,依舊升堂理事,道他有 活命之功,十分優待,逢人便說揚州城裡只得一個醫生,其餘都是劊子手。麟如之 名,由此大著。

未及三月,知府升了陝西副使,定要強麟如同去。麟如受他知遇之恩,不好推 卻,只是揚州生意正好,捨不得丟,就與子淵商議道:「我便隨他去,你還在此守 著窠巢,做個退步。

我兩個面貌相同,到此不久,地方之人,還不十分相識,但有來付藥的,你竟 冒我名字應付他,料想他們認不出。我此去離家漸遠,音信難通,你不時替我寄信 回去,安慰家人。「吩咐完了,就寫一封家書,將揚州所得之物,盡皆留下,教子 淵覓便寄回,自己竟隨主人去了。

子淵與麟如別後,遇著一個葛布客人,是自家鄉裡,就將麟如所留銀、信交付 與他,自己也寫一封家書,托他一同寄去。

終日坐在店中,兜攬生意,那些求醫問病的,只聞其名,不察其人,來的都叫 馬先生、馬相公。況且他用的藥與麟如原差不多,地方上人見醫得病好,一發不疑。 只是鄰舍人家還曉得有些假借。子淵再住幾時,人頭漸熟,就換個地方,搬到小東 門外,連鄰居都認不出了。只有幾個知事的在背後猜疑道:「聞得馬麟如是前任太 爺帶去了,為什麼還在這邊?」那鄰居聽見,就述這句話來轉問子淵。子淵恐怕露 出馬腳,想句巧話對他道:「這句話也不為無因,他原要強我同去,我因離不得這 邊,轉薦一個捨親叫做萬子淵,隨他去了,所以人都誤傳是我。」鄰舍聽了這句話, 也就信以為實。

過上半年,子淵因看病染了時氣,自己大病起來。自古道:「盧醫不自醫。」 千方百劑,再救不好,不上幾時,做了異鄉之鬼。身邊沒有親人,以前積聚的東西, 盡為雇工人與地方所得,同到江都縣遞一張報呈,知縣批著地方收殮。地方就買一 口棺木,將屍首盛了,抬去丟在新城腳下,上面刻一行字道:江西醫士馬麟如之柩。

待他親人好來識認。

卻說子淵在日,只托葛布客人寄得那封家信,只說信中之物儘夠安家,再過一 年半載寄信未遲。誰想葛布客人因貪小利,竟將所寄之銀買做貨物,往浙江發賣, 指望翻個觔斗,趁些利錢,依舊將原本替他寄回。不想到浙江賣了貨物,回至鄔鎮 地方,遇著大伙強盜,身邊銀兩盡為所劫。正愁這主信、銀不能著落,誰想回到揚 州,見說馬醫生已死,就知道是萬子淵了。

原主已沒,無所稽查,這宗銀子落得送與強盜,連空信都棄之水中,竟往別處 營生去了。

卻說羅氏、莫氏見丈夫去後,音信杳然,聞得人說在揚州行道,就著老僕往揚 州訪問,老僕行至揚州,問到原舊寓處,方才得知死信。老僕道:「我家相公原與 萬官人同來,相公既死,他就該趕回報信,為什麼不見回來,如今到哪裡去了?」

鄰舍道:「那姓萬的是他薦與前任太爺,帶往陝西去了。姓萬的去在前,他死 在後,相隔數千里,哪裡曉得他死,趕回來替你報信?」老僕聽到此處,自然信以 為真。尋到新城腳下,撫了棺木,痛哭一常身邊並無盤費,不能裝載還家,只得趕 回報訃。

羅氏、莫氏與碧蓮三人聞失所天,哀慟幾死,換了孝服,設了靈位,一連哭了 三日,聞者無不傷心。到四、五日上,羅氏、莫氏痛哭如前,只有碧蓮一人雖有悲 淒之色,不作酸楚之聲,勸羅氏、莫氏道:「死者不可復生,徒哭無益,大娘、二 娘還該保重身子,替相公料理後事,不要哭壞了人。」羅氏、莫氏道:「你是有路 去的,可以不哭,我們一生一世的事止於此了,即欲不哭,其可得乎?」碧蓮一片 好心,反討一場沒趣。

只見羅氏、莫氏哭到數日之後,不消勸得,也就住了。

起先碧蓮所說料理後事的話,第一要催她設處盤費,好替家主裝喪;第二要勸 她想條生計,好替丈夫守節。只因一句「有去路」的話截住謀臣之口,以後再不敢 開言。還只道她止哀定哭之後,自然商議及此,誰想過了一月有餘,絕不提起「裝 喪」二字。碧蓮忍耐不過,只得問道:「相公的骸骨拋在異鄉,不知大娘、二娘幾 時差人去裝載?」羅氏道:「這句好聽的話我家主婆怕不會說,要你做通房的開口? 千里裝喪,須得數十金盤費,如今空拳白手,哪裡借辦得來?只好等有順便人去, 托他焚化了稍帶回來,埋在空處做個記念罷了。孤兒寡婦之家,哪裡做得爭氣之事?」 莫氏道:「依我的主意,也不要去裝,也不要去化,且留他停在那邊,待孩子大了 再做主意。」碧蓮平日看見她兩個都有私房銀子藏在身邊,指望各人拿出些來,湊 作舟車之費,誰想都不肯破慳,說出這等忍心害理的話,碧蓮心上好生不平。欲待 把大義至情責備她幾句,又怕激了二人之怒,要串通一路逼她出門,以後的過失就 沒人規諫。

只得用個以身先人之法去感動她,就對二人道:「碧蓮昨日與老蒼頭商議過了, 扶櫬之事,若要獨僱船只,所費便多;倘若搭了便船,順帶回來,也不過費得十金 之數。碧蓮閒空時節替人做些針指,今日半分,明日三厘,如今湊集起來,只怕也 有一半,不知大娘、二娘身邊可湊得那一半出?萬一湊不出來,我還有幾件青衣, 總則守孝的人,三年穿著不得,不如拿去賣了,湊做這樁大事,也不枉相公收我一 常說便是這等說,也還不敢自專,但憑大娘、二娘的主意,」羅氏、莫氏被她這幾 句話說得滿面通紅,那些私房銀子,原要藏在身邊,帶到別人家去幫貼後夫的,如 今見她說得詞嚴義正,不敢回個沒有,只得齊聲應道:「有是有幾兩,只因不夠, 所以不敢行事。如今既有你一半做主,其餘五兩自然是我們湊出來了,還有什麼說 得?」碧蓮就在身邊摸出一包銀子,對二人當面解開,稱來還不上五兩,若論塊數, 竟有上千。羅氏、莫氏見她欣然取出,知道不是虛言,只得也去關了房門,開開箱 籠,就如做賊一般,解開荷包,拈出幾塊,依舊藏了。每人稱出二兩幾錢,與碧蓮 的湊成十兩之數,一齊交與老僕。老僕竟往揚州,不上一月,喪已裝回,尋一塊無 礙之地,將來葬了。

卻說羅氏起先的主意,原要先嫁碧蓮,次嫁莫氏,將她兩人的身價,都湊作自 己的妝奩,或是坐產招夫,或是挾資往嫁的。誰想碧蓮首倡大義,今日所行之事, 與當初永訣之言不但迥然不同,亦且判然相反,心上竟有些怕她起來。遣嫁的話, 幾次來在口頭,只是不敢說出。看見莫氏的光景,還是欺負得的,要先打發她出門, 好等碧蓮看樣。又多了身邊一個兒子,若教她帶去,怕人說有嫡母在家,為何教兒 子去隨繼父?若把他留在家中,又怕自己被他纏住,後來出不得門,立在兩難之地, 這是羅氏的隱情了。

莫氏胸中又有一番苦處,一來見小似她的當嫁不肯嫁,大似她的要嫁不好嫁, 把自己夾在中間,動彈不得;二來懊恨生出來的孽障,大又不大,小又不小若還有 幾歲年紀,當得家僮使喚,娶的人家還肯承受;如今不但無用,反要磨人,哪個肯 惹別人身上的虱,到自己身上去搔?索性是三朝半月的,或者帶到財主人家,拚出 得幾兩銀子,雇個乳娘撫養,待大了送他歸宗;如今日夜釘在身邊,啼啼哭哭,哪 個娶親的人不圖安逸,肯容個芒刺在枕席之間?這都是莫氏心頭說不出的苦楚,與 羅氏一樣病源,兩般症候,每到慾火難禁之處,就以哭夫為名,悲悲切切,自訴其 苦。

只有碧蓮一人,眼無淚跡,眉少愁痕,倒比家主未死之先,更覺得安閒少累。 羅氏、莫氏見她安心守寡,不想出門,起先畏懼她,後來怨恨她,再過幾時,兩個 不約而同都來磨滅她。

茶冷了些,就說燒不滾;飯硬了些,就說煮不熟,無中生有,是裡尋非,要和 她吵鬧。碧蓮只是逆來順受,再不與她認真。

且說莫氏既有怨恨兒子之心,少不得要見於詞色,每到他啼哭之時,不是咒, 就是打,寒不與衣,饑不與食,忽將掌上之珠,變作眼中之刺。羅氏心上也恨這個 小冤家掣他的肘,起先還怕莫氏護短,怒之於中不能形之於外,如今見他生母如此, 正合著古語二句:自家骨肉尚如此,何況區區陌路人。

那孩子見母親打罵,自然啼啼哭哭,去投奔大娘,誰想躲了雷霆,撞著霹靂, 不見菩薩低眉,反惹金剛怒目,甫離襁褓的赤子,怎經得兩處折磨,不見長養,反 加消縮。碧蓮口中不說,心上思量道:「二人將不利於孺子,為程嬰、杵臼者,非 我而誰?」每見孩子啼哭,就把他摟在懷中,百般哄誘,又買些果子,放在床頭, 晚間騙他同睡。那孩子只要疼熱,哪管親晚,睡過一兩夜,就要送還莫氏,他也不 肯去了。莫氏巴不得遣開冤孽,才好脫身,哪裡還來索其故物。

羅氏對莫氏道:「你的年紀尚小,料想守不到頭,起先孩子離娘不得,我不好 勸你出門;如今既有碧蓮撫養,你不如早些出門,省得辜負青年。」莫氏道:「若 論正理,本該在家守節,只是家中田地稀少,沒有出息,養不活許多閒人,既蒙大 娘吩咐,我也只得去了。只是我的孽障,怎好遺累別人?他雖然跟住碧蓮,只怕碧 蓮未必情願,萬一走到人家,過上幾日,又把孩子送來,未免惹人憎惡,求大娘與 她說個明白。她若肯認真撫養,我就把孩子交付與她,只當是她親生親養,長大之 時就不來認我做娘,我也不怪;若還只顧眼前,不管後日,歡喜之時領在身邊,厭 煩之時送來還我,這就成不得了。」碧蓮立在旁邊,聽了這些說話,就不等羅氏開 口,欣然應道:「二娘不須多慮,碧蓮雖是個丫鬟,也略有些見識,為什麼馬家的 骨血,肯拿去送與別人?莫說我不送來還你,就是你來取討,我也決不交付。你要 去只管去,碧蓮在生一日,撫養一日,就是碧蓮死了,還有大娘在這邊,為什麼定 要累你?」羅氏聽她起先的話,甚是歡喜,道她如今既肯擔當,明日嫁她之時,若 把兒子與她帶去,料也決不推辭,及至見她臨了一句,牽扯到自己身上,未免有些 害怕起來。又思量道:「只有你這個呆人,肯替別人挑擔,我是個伶俐的人,怎肯 做從井救人之事?不如趁她高興之時,把幾句硬話激她,再把幾句軟話求她,索性 把我的事也與她說個明白。她若乘興許了,就是後面翻悔,我也有話問她,省得一 番事業作兩番做。」就對她道:「碧蓮,這樁事你也要斟酌,孩子不是容易領的, 好漢不是容易做的,後面的日子長似前邊,倘若孩子磨起人來,日不肯睡,夜不肯 眠,身上溺尿,被中撒屎,弄教你哭不得,笑不得,那時節不要懊悔。你是出慣心 力的人,或者受得這個累起,我一向是愛清閒、貪自在的,寧可一世沒有兒子,再 不敢討這苦吃。你如今情願不情願,後面懊侮不懊悔,都趁此時說個明白,省得你 惹下事來,到後面貽害於我。」碧蓮笑一笑道:「大娘,莫非因我拖了那個尾聲, 故此生出這些遠慮麼?方纔那句話,是見二娘疑慮不過,說來安慰她的,如何認做 真話?況且我原說碧蓮死了,方才遺累大娘。碧蓮肯替家主撫孤,也是個女中義士, 天地有知,死者有靈,料想碧蓮決不會死。碧蓮不死,大娘只管受清閒、享自在, 決不教你吃苦。我也曉得孩子難領,好漢難做,後來日子細長,只因看不過孩子受 苦,忍不得家主絕嗣,所以情願做個呆人,自己討這苦吃。如今一言既出,駟馬難 追,保得沒有後言,大娘不消多慮。」羅氏道:「這等說來,果然是個女中義士了。 莫說別人,連我也學你不得。既然如此,我還有一句話,也要替你說過,二娘去後, 少不得也要尋份人家打發你,到那時節,你須要把孩子帶去,不可說在家一日,撫 養一日,跨出門檻,就不干你的事,又依舊累起我來。」碧蓮道:「大娘在家,也 要個丫鬟服事,為什麼都要打發出去?難道一份人家,是大娘一個做得來的?」羅 氏見她問到此處,不好糊塗答應,就厚著臉皮道:「老實對你講,莫說她去之後你 住不牢,就是你去之後,連我也立不定了。」碧蓮聽了這句話,不覺目睜口呆,定 了半晌,方才問道:「這等說來,大娘也是要去的了?請問這句說話真不真,這個 意思決不決?也求大娘說個明白,等碧蓮好做主意。」羅氏高聲應道:「有什麼不 真?

有什麼不決?你道馬家有多少田產,有幾個親人,難道靠著這個尺把長的孩子, 教我呷西風、吸露水替他守節不成?「碧蓮點點頭道:」說得是,果然沒有靠傍, 沒有出息,從來的節婦都出在富貴人家,績麻拈草的人如何守得寡住?這等大娘也 請去,二娘也請去,待碧蓮住在這邊,替馬氏一門做個看家狗罷。「

羅氏與莫氏一齊問道:「我們若有了人家,這房戶裡的東西,少不得都要帶去, 你一個住在家中,把什麼東西養生?教何人與你做伴?」碧蓮道:「不妨,我與大 娘、二娘不同,平日不曾受用得慣,每日只消半升米、二斤柴就過得去了。那六七 十歲的老蒼頭,沒有什麼用處,料理大娘、二娘不要,也叫他住在家中,盡可以看 門守戶。若是年紀少壯的,還怕男女同居,有人議論,他是半截下土的人,料想不 生物議。等得他天年將盡,孩子又好做伴了,這都是一切小事,不消得二位主母費 心,各請自便就是。」羅氏、莫氏道:「你這句話若果然出於真心,就是我們的恩 人了,請上受我們一拜。」碧蓮道:「主母婢妾,份若君臣,豈有此理?」羅氏、 莫氏道:「你若肯受拜,才見得是真心,好待我們去尋頭路;不然,還是譏諷我們 的話,依舊作不得準。」碧蓮道:「這等恕婢子無狀了。」就把孩子抱在懷中,朝 外而立,羅氏、莫氏深深拜了四拜。碧蓮的身子,就像泥塑木雕的一般,挺然直受, 連「萬福」也不叫一聲。羅氏、莫氏得了這個替死之人,就如罪囚釋了枷鎖,肩夫 丟了重擔,哪裡松桑得過?連夜叫媒婆尋了人家,席捲房中之物,重做新人去了。

碧蓮攬些女工針指不住地做,除三口吃用之外,每日還有羨余,時常買些紙錢, 到墳前燒化,便宜了個冒名替死的萬子淵,鶻鶻突突在陰間受享,這些都是後話。

卻說馬麟如自從隨了主人,往陝西赴任,途中朝夕盤桓,比初時更加親密。主 人見他氣度春容,出言彬雅,全不像個術土,閒中問他道:「看兄光景,大有儒者 氣象,當初一定習過舉業的,為什麼就逃之方外,隱於壺中?」麟如對著知己,不 好隱瞞,就把自家的來歷說了一遍。主人道:「這等說來,兄的天分一定是高的了。 如今尚在青年,怎麼就隳了功名之志?

待學生到任之後,備些燈火之資,尋塊養靜之地,兄還去讀起書來。遇著考期, 出來應試,有學生在那邊,不怕地方攻冒籍。

倘若秋闈高捷,春榜聯登,也不枉與學生相處一番。以醫國之手,調元燮化, 所活之人必多,強如以刀圭濟世,吾兄不可不勉。「麟如受了這番獎勵,不覺死灰 復燃,就立起身來,長揖而謝,主人蒞任之後,果然依了前言,差人往蕭寺之中討 一間靜室,把麟如送去攻書,適館授餐,不減緇衣之好,未及半載,就扶持入學。

科闈將近,又薦他一名遺才。麟如恐負知己,到場中繹想抽思,恨不得把心肝 一齊嘔出。三場得意,掛出榜來,巍然中了,少不得公車之費,依舊出在主人身上。 麟如經過揚州,教人去訪萬子淵,請到舟中相會。地方回道:「是前任太爺請去了。」 麟如才記起當初冒名的話,只得吩咐家人,倒把自家的名字去訪問別人。那地方鄰 捨道:「人已死過多時,骨殖都裝回去了,還到這邊來問?」麟如雖然大驚,還只 道是他自己的親人來收拾回去,哪裡曉得其中就裡?及至回到故鄉,著家人先去通 報,教家中喚吹手轎夫來迎接回去。那家人是中後新收的,老僕與碧蓮都不認得, 聽了這些話,把他啐了幾聲道:「人家都不認得,往內室裡亂走,豈不聞『疾風暴 雨,不入寡婦之門』?我家並沒有人讀書,別家中舉幹得我家屁事?還不快走!」 家人趕至舟中,把前話直言告稟,麟如大詫。只說妻子無銀使用,將房屋賣與別家, 新人不識舊主,故此這般回復,只得自己步行而去,問其就裡。誰想跨進大門,把 老僕嚇了一跳,掉轉身子往內飛跑,對著碧蓮大喊道:「不好了,相公的陰魂出現 了!」碧蓮正要問他緣故,不想麟如已立在面前,碧蓮嚇得魂不附體,縮了幾步, 立住問道:「相公,你有什麼事放心不下,今日回來見我?莫非記掛兒子麼?我好 好替你撫養在此,不曾把與她們帶去。」麟如定著眼睛把碧蓮相一會,又把老僕相 一會,方才問道:「你們莫非聽了訛言,說我死在外面了麼?我好好一個人,如今 中了回來,你們不見歡喜,反是這等大驚小怪,說鬼道神,這是什麼緣故?」只見 老僕躲在屏風背後,伸出半截頭來答應道:「相公,你在揚州行醫害病身死,地方 報官買棺材收殮了,丟在新城腳下,是我裝你回來殯葬的,怎麼還說不曾死?如今 大娘、二娘雖嫁,還有蓮姐在家,替你撫孤守節,你也放得下了,為什麼育天白日 走回來嚇人?

    我們嚇嚇也罷了,小官是你親生的,他如今睡在裡邊,千萬不要等他看見。嚇
殺了他,不干我們的事。「說完連半截頭也縮進去了。

    麟如聽到此處,方才大悟道:「是了,是了,原來是萬子淵的緣故。」就對碧
蓮道:「你們不要怕,走近身來聽我講。」

碧蓮也不向前,也不退後,立在原處應道:「相公有什麼末了之言,講來就是。 陰陽之隔,不好近身。碧蓮還要留個吉祥身子,替你撫孤,不要怪我疑忌。」麟如 立在中堂,就說自己隨某官赴任。

教子淵冒名行醫,子淵不幸身死,想是地方不知真偽,把他誤認了我,訛以傳 訛,致使你們裝載回來,這也是理之所有的事;後來主人勸我棄了醫業,依舊讀書 赴考,如今中了鄉科,進京會試,順便回來,安家祭祖,備細說了一遍。又道: 「如今說明白了,你們再不要疑心,快走過來相見。」碧蓮此時滿肚子驚疑都變為 狂喜,慌忙走下階來,叩頭稱賀。老僕九分信了,還有一分疑慮,走到街簷底下, 離麟如一丈多路,嗑了幾個頭,起來立在旁邊,察其動靜。

麟如左顧右盼,不見羅氏、莫氏,就問碧蓮道:「他方才說大娘、二娘嫁了, 這句話是真的麼?」碧蓮低著頭,不敢答應。

麟如又問老僕,老僕道:「若還不真,老奴怎麼敢講?」

麟如道:「她為什麼不察虛實,就嫁起人來?」老僕道:「只因信以為實,所 以要想嫁人;若曉得是虛,她自然不嫁了。」

麟如道:「她兩個之中,還是哪一個要嫁起?」老僕道:「論出門的日子,雖 是二娘先去幾日;若論要嫁的心腸,只怕也難分先後。一聞凶信之時,各人都有此 意了。」麟如道:「她肚裡的事,你怎麼曉得?」老僕道:「我回來報信的時節, 見她不肯出銀子裝喪,就曉得各懷去意了。」麟如道:「她既捨不得銀子,這棺材 是怎麼樣回來的?」老僕道:「說起來話長,請相公坐了,容老奴細稟。」碧蓮扯 一把交椅,等麟如坐了,自己到裡面去看孩子。老僕就把碧蓮倡儀扶柩,羅氏不肯, 要托人燒化;莫氏又教丟在那邊,待孩子大了再處;虧得碧蓮捐出五兩銀子,才引 得那一半出來;自己帶了這些盤纏,往揚州扶棺歸葬的話說了一段,留住下半段不 講,待他問了才說。麟如道:「我不信碧蓮這個丫頭就有恁般好處。」老僕道: 「她的好處還多,只是老奴力衰氣喘,一時說他不荊相公也不消問得,只看她此時 還在家中,就曉得好不好了。」麟如道:「也說得是。但不知她為什麼緣故,肯把 別人的兒子留下來撫養?我又不曾有什麼好處到她,她為何肯替我守節?你把那兩 個淫婦要出門的光景,與這個節婦不肯出門的光景,備細說來我聽。」老僕又把羅 氏、莫氏一心要嫁,只因孩子纏住了身,不好去得,把孩子朝打一頓,暮咒一頓, 磨得骨瘦如柴;碧蓮看不過,把他領在身邊,抱養熟了;後來羅氏要嫁莫氏,莫氏 又怕送兒子還她,教羅氏與碧蓮斷過,碧蓮力任不辭;羅氏見她肯挑重擔,情願把 守節之事讓她,各人嗑她四個頭,歡歡喜喜出門去了的話,有頭有腦說了一遍。

麟如聽到實處,不覺兩淚交流。正在感激之時,只見碧蓮抱了孩子,走到身邊 道:「相公,看看你的兒子,如今這樣大了。」麟如張開兩手,把碧蓮與孩子一齊 摟住,放聲大哭,碧蓮也陪他哭了一場,方才敘話。麟如道:「你如今不是通房, 竟是我的妻子了;不是妻子,竟是我的恩人了。我的門風被那兩個淫婦壞盡,若不 虧你替我爭氣,我今日回來竟是喪家狗了。」又接過孩子,抱在懷中道:「我兒, 你若不是這個親娘,被淫婦磨作磋粉了,怎麼捱得到如今,見你親爺的面?快和爹 爹齊拜謝恩人。」說完,跪倒就拜,碧蓮扯不住,只得跪在下面同拜。

麟如當晚重修花燭,再整洞房,自己對天發誓,從今以後與碧蓮做結髮夫妻, 永不重婚再娶。這一夜枕席之歡自然加意,不比從前草草。竣事之後,摟著碧蓮問 道:「我當初大病之時,曾與你們永訣,你彼時原說要嫁的,怎麼如今倒守起節來? 你既肯守節,也該早對我講,待我把些情意到你,此時也還過意得去。為什麼無事 之際倒將假話騙人,有事之時卻把真情為我?還虧得我活在這邊,萬一當真死了, 你這段苦情教誰人憐你?」說罷,又淚下起來。碧蓮道:「虧你是個讀書人,話中 的意思都詳不出。我當初的言語,是見她們輕薄我,我氣不過,說來譏誚她們的, 怎麼當做真話?她們一個說結髮夫妻與婢妾不同,一個說只有守寡的妻妾,沒有守 寡的梅香,分明見得她們是節婦我是隨波逐浪的人了;分明見得節婦只許她們做, 不容我手下人僭位的了。我若也與她們一樣,把牙齒咬斷鐵釘,莫說她們不信,連 你也說是虛言。我沒奈何只得把幾句綿裡藏針的話,一來譏諷她們,二來暗藏自己 的心事,要你把我做個防凶備吉之人。我原說若還孤兒沒人照管,要我撫養成人, 我自然不去;如今生他的也嫁了,撫他的也嫁了,當初母親多不過,如今半個也沒 有,我如何不替你撫養?我又說你百年以後,若還沒人守節,要我燒錢化紙,我自 然不去;如今做大的也嫁了,做小的也嫁了,當初你家風水好,未死之先一連就出 兩個節婦,後來風水壞了,才聽得一個死信,把兩個節婦,一齊遣出大門,弄得有 墓無人掃,有屋無人住,我如何不替你看家?

這都是你家門不幸,使妻妾之言不驗,把梅香的言語倒反驗了。

如今雖有守寡的梅香,不見守寡的妻妾,到底是樁反事,不可謂之吉祥。還勸 你贖她們轉來,同享富貴。待你百年以後,使大家踐了前言,方才是個正理。「麟 如慚愧之極,並不回言。

在家綢繆數日,就上公車,春闈得意,中在三甲頭,選了行人司。未及半載繼 詔還鄉,府縣官員都出郭迎接,錦衣繡裳,前呼後擁,一郡之中,老幼男婦,人人 爭看。羅氏、莫氏見前夫如此榮耀。悔恨欲死,都央馬族之人勸麟如取贖。那後夫 也怕麟如的勢焰,情願不取原聘,白白送還。馬族之人,恐觸麟如之怒,不好突然 說起,要待舉賀之時,席間緩緩談及。誰想麟如預知其意,才坐了席,就點一本朱 買臣的戲文,演到覆水難收一出,喝采道:「這才是個男子!」眾人都說事不諧矣, 大家絕口不提,次日回復兩家。

羅氏的後夫放心不下,又要別遣羅氏,以絕禍根,終日把言語傷觸她,好待她 存站不祝常面斥道:「你當初要嫁的心也太急了些,不管死信真不真,收拾包裹竟 走,難道你的枕頭邊一日也少不得男子的?待結髮之情尚且如此,我和你半路相逢, 哪裡有什麼情意?男子志在四方,誰人沒有個離家的日子,我明日出門,萬一傳個 死信回來,只怕我家的東西又要捲到別人家去了。與其死後做了賠錢貨,不如生前 活離,還不折本。」

羅氏終日被他凌辱不過,只得自縊而死。

莫氏嫁的是個破落戶,終日熬饑受凍,苦不可言,幾番要尋死,又癡心妄想道 :「丈夫雖然恨我,此時不肯取贖,兒子到底是我生的,焉知他大來不勸父親贖我?」 所以熬著辛苦,耐著饑寒,要等他大來。及至兒子長大,聽說生母從前之事,憤恨 不了,終日裘馬翩翩,在莫氏門前走來走去,頭也不抬一抬。莫氏一日候他經過, 走出門來,一把扯住道:「我兒,你嫡嫡親親的娘在這裡,為何不來認一認?」兒 子道:「我只有一個母親,現在家中,哪裡還有第二個?」莫氏道:「我是生你的, 那是領你的。你不信,只去問人就是。」兒子道:「這等,待我回去問父親,他若 認你為妻,我就來認你為母;倘若父親不認,我也不好來冒認別人。」莫氏再要和 他細說,怎奈他扯脫袖子,頭也不回,飄然去了。從此以後,寧可迂道而行,再不 從她門首經過。

莫氏以前雖不能夠與他近前說話,還時常在門縫之中張張他的面貌,自從這番 搶白之後,連面也不得見了,終日捶胸頓足,搶地呼天,怨恨而死。

碧蓮向不生育,忽到三十之外,連舉二子,與莫氏所生,共成三鳳。後來麟如 物故,碧蓮二子尚小,教誨扶持,俱賴長兄之力。長兄即莫氏所生,碧蓮當初撫養 孤兒,後來亦得孤兒之報。可見做好事的原不折本,這叫做皇天不負苦心人也。

「評」

碧蓮守節,雖是梅香的奇事,尤可敬者,是在丈夫面前以淫污自處,而以貞潔 讓人。羅、莫再醮,也是婦人的常事,最可恨者,是在丈夫面前以貞潔自處,而以 淫污料人。跡此推之,但凡無事之時嘵嘵然自號於人曰我忠臣、孝子、義夫、節婦 其人者,皆有事之時之亂臣、賊子、姦夫、淫婦之流也。

*** END OF THE PROJECT GUTENBERG EBOOK 無聲戲 ***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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